郭莱德在上海的寓所里展示收藏的木心作品《黑色岛屿》,这幅作品创作于1979年,长4米,是木心作品中十分罕见的大尺幅创作。因为木心创作时身在狱中,熟悉他的人都弄不明白,在那样的环境中,木心是怎么弄到创作材料的。高剑平 图 |
郭莱德藏马德升1970年作品 |
在纽约华尔街工作了二十余年的对冲基金专家郭莱德有一份长长的收藏名单,包括王方宇、仇德树、马德升、徐冰、谷文达、王川、木心、郑重宾、石强、秦风、张羽等等,几乎勾勒出一幅中国当代水墨的海外游子版图。郭莱德了解中国历史,所以介入中国当代水墨收藏。他是木心在纽约的展览上唯一的一位买家:“西方当代艺术在玩一场游戏,中国也一样,而木心不介入其中。”
自从1983年,美国人Frederick L. Gordon的收藏中添了第一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李华一的水墨之后,它仿佛开启了这位纽约出生、在华尔街工作二十余年的对冲基金专家对于中国艺术的收藏之门,Frederick的收藏方向开始转向中国当代水墨作品,他长长的收藏名单中有王方宇、仇德树、马德升、徐冰、谷文达、王川、木心、郑重宾、石强、秦风、张羽等等,几乎勾勒出一幅中国当代水墨的海外游子版图。拥有5幅木心的画作,成为此番《东方早报·艺术评论》采访Frederick最初的缘起,虽然木心并非Frederick最心爱的艺术家。
Frederick有个中文名字郭莱德,这个中文名字来自于中国艺术家王东林。郭莱德自称“老郭”,1989年第一次踏上中国大陆,如今已在上海居住了7年。老郭位于上海市中心的公寓两室一厅,空空如也,几乎没有摆放什么家具,但白墙上高悬的就是台湾女艺术家董阳孜——引领郭莱德入门中国文化的两位老师之一的书法作品,一幅以草书写就的“不羁”二字。
老郭还有一位带他走入中国文化的老师王方宇,后者对老郭在中国艺术的理解和收藏方面的影响深远。1985年,王方宇与郭莱德相识于耶鲁大学美术馆的一次展览,彼此的友谊持续了12年,直到1997年,王方宇的生命终点。在相识的这一年,他收藏了王方宇的一幅水墨作品,画面以极简约的笔触勾勒出的仙鹤顶冠如血,这成为郭莱德多年来最心爱的藏品。郭莱德回忆,与王方宇相交之时,两人关于艺术的话题常常可以探讨至深,每每聊到不忍结束,郭莱德便索性躺在王方宇家客厅的沙发上倒卧一夜。王方宇曾告诉老郭:“以画作书——把画法引用到书法上来。从‘道’,也就是跟从自然的召唤。”王方宇让郭莱德渐渐明晰,自己真正的收藏兴趣在于中国水墨,其中传递出了太多的传统讯息,在当代的语境下,宣纸上的艺术情感表达仿佛形成一种视觉上的多媒体效果。
对不懂中文、无法阅读中国文字的美国人老郭而言,中国书法的毛笔笔端流淌出的横竖撇捺都是抽象的符号,他以对艺术的敏锐的洞察力,体味到的是“气”。始自西方的艺术方式——油画,到最后也需要“气”,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大师波洛克采用“滴洒法”创作油画,颇似中国书画中的“泼墨”,波洛克曾经坦承,自己的抽象绘画有许多方面深受中国传统书法的影响,而与波洛克同时代的多位西方抽象画家都有过相类似的经历。郭莱德认为,即使是源自西方的油画,抽象的线条、画笔的涂刷,也需要“气”的支撑。
为了避免遇到赝品,郭莱德从来不在拍卖行里买艺术品,他在中国参加艺术展,参观艺术家工作室,遵循着学者、鉴赏家们的轨迹,参观亚洲的博物馆和大学。在凝视、观察中,渐渐成为一位中国当代水墨作品的收藏家。收藏中国当代水墨近30年,郭莱德对中国当代艺术家的评价已经十分精准,对于谷文达,他直言批评道:“水平一直不稳定,起起伏伏,现在,较之早年,已经掉到很下面了。”虽然如此,他收藏的一幅谷文达1983年的作品(彼时谷文达尚在国内,题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横尺幅水墨,仿八大山人和石涛,长5米),却是不多见的早年佳作。
艺术评论:你为什么会从收藏日本、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的亚洲当代艺术转入收藏中国大陆当代艺术?
郭莱德:1980年代,我开始收藏日本的当代艺术品,买入许多,当时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注焦点,到了1980年代中期,日本艺术品的价格开始飙升,变得异常昂贵,而那个时候,相比较而言,中国艺术品实在太便宜了,尤其是水墨,几千美元就能买到林风眠的作品。
艺术评论:价格成为你当时收藏中国当代艺术作品的唯一参照吗?
郭莱德:我在耶鲁大学学过西方艺术史,了解从莫奈、马奈到马蒂斯、塞尚的这一路发展。
我从1978年开始收藏西方艺术,1983年,以2000美元起步开始收藏中国当代艺术,陈丹青说:“你真聪明啊,那么早就买中国水墨。”是,我是以极低的价格收藏了很多中国当代水墨,但是,这些都是我所喜欢的。我买得起林风眠,以很低的价格在1980-1990年代的香港买下来,但是我不喜欢林风眠,我收藏艺术是因为我喜欢,不用作投资,从来没想过用来投资。
我去过香港、台湾,我懂得中国历史,所以我会选择中国当代水墨。1991年,我去上海、苏州、杭州,我发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在那个时间段,深圳已经开始变化,当时我住在南京西路上的波特曼酒店,我们在周围散步,我告诉我的翻译,中国将会有一个爆发。我去过俄罗斯,去过很多地方,我可以体味到人群中内在的积聚的力量,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些涌动着的力量,我记得我走在南京路上,那么多的人,就像纽约周末的街头,而在纽约,只有到了周末才有这样涌动的人群。
1989年,我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买入两幅吕寿琨的水墨作品,也是我收藏的中国当代水墨作品中唯一的一次在拍卖行的购买行为。那时我不在香港,我委托我的一个画商朋友为我购买,我给他的价格极限是一件2万美元,但是,令我惊讶的是,这两件作品一共才花了1万美元,中国当代水墨艺术没有人买,中国艺术市场还没有兴起,人们可以以4万美元购入一个钧窑的瓷碗。吕寿琨1949年出生,55岁就去世了,但他如此多才,我收藏的这幅作品是他1970年完成的,那时候在中国大陆,还没有人像吕寿琨那样画画,也许在香港、台湾,会有,他精通中国传统书画兼具当代意识。以我的观点,他的价值十倍不止于这个价格,他的作品比张晓刚、岳敏君强得太多太多。
艺术评论:中国水墨和你所处的西方文化背景差异很大。
郭莱德:我喜欢中国画中的飞白,留给人遐想的余地、想像的空间。历史地来说,中国艺术家们的训练并不是按照一个艺术家的路线,而是按照一个文学性的路线,这个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唐代。我理解中的中国文学作者们是作为政府的官僚机构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分处在各阶层的政府中,从帝国组织核心到地区和地方,他们被教育成学者的同时也是画家。这些学者在写作方面有极高的造诣,他们与西方当代油画艺术的形成和背景的差距十分巨大。
艺术评论:你不懂中文,这是不是成为辨别中国当代水墨作品真伪的一个障碍?收藏那么多年,你有没有买入过赝品?
郭莱德:假的,真的,我无法辨认出真假,这是我在收藏中遇到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如果买当时非常有名的中国艺术家作品,比如林风眠、齐白石,那我势必会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真假,太多赝品。我的香港朋友告诉我,王方宇告诉我,要小心!所以我只买在世艺术家的作品,不去拍卖行买,而是直接去艺术家工作室,或者,向代理他们的画廊购买。
艺术评论:1998年,你在纽约同一家画廊里购入木心5幅作品,是什么打动了你?
郭莱德:对于木心来说,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作品,是在1979年,他去美国之前完成的,有两件作品是他在监狱中完成的,那时他找不到适当的纸,所以,作品的尺寸都非常小。在上海的这件作品有4米长,我给陈丹青看的时候他非常震惊,甚至无法相信,无人知晓在1979年,木心是如何完成这样的作品的。
木心彬彬有礼,精于修饰,学贯中西,特立独行——这是我在木心追思会上的发言。1989年,我到中国之前,对中国的艺术、中国的绘画所知不多,对中国的文化也不懂,更不懂木心,但是我现在读过了鲁迅的书,读过了《三国》、《围城》,我可以说:木心用行动捍卫了他的尊严。我三次遇到木心,1998年,第一次遇到木心是在纽约的展览上,之前我只是听闻他的名字,我也很想遇到他,他是一个非常羞涩的人,不喜欢与人相见,这样显然会被误认为傲慢。1998年,我遇见他,并买了他的作品,他很高兴,就充作一个翻译来讲解满屋子的中国艺术。当时他在美国已经多年,他很会打扮,像个小王子,细心,安静。“你的作品让我想到了塞尚。”我这样的评价让他非常高兴,因为塞尚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伟大而独特的西方艺术大师,是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直到2010年我才第二次见到木心,在乌镇,我帮助一位美国独立制片人来中国拍摄一个关于木心的纪录片。木心依然羞涩,思维敏锐,虽然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他还是很配合地拍摄了整整4个小时。他十分高兴见到我,那时候他必须依靠拐杖才能站立,他已意识到来日无多。
艺术评论:在中国国内基本没有机会看到木心的画作,在美国,知道木心的人很多吗?
郭莱德:1998年,我是纽约代理木心作品的画廊中唯一的一个买家,画廊的主持人伊丽莎白·王是位华裔。2003年,耶鲁大学美术馆举办了木心首个在美国的个展。木心不是十分有名,在美国,他从来都不是十分有名。如果没有陈丹青,很多中国人也不会认识他。大多数中国人都未曾看过木心绘画的原因是,他离开中国时随身带走了自己的全部绘画,他的绘画也没有在中国大陆展出过。陈丹青一直谈论的是木心的写作,而不是木心的绘画作品,2004-2005年期间,木心可能在中国有过一个展览,但是没有人知道,没人谈论。
木心不喜欢上电视节目,玩美国艺术家波洛克这样的艺术游戏,他拒绝跟随。很多中国艺术家、美国艺术家、欧洲艺术家,都喜欢玩这一套,然后他们的画价会直线上升,但我相信,50-100年里木心的作品会得到他应有的认可。木心和林风眠、吴冠中、徐悲鸿不一样,木心从非常年轻时开始就有一种西方思维,而此时他并没有离开过中国,他和那三位的距离非常之远,他很早就脱离出传统的中国思维,与之相隔离,但又是从中国传统中诞生,所以他非常独特。你看着这些,你不会知道它们是中国人画的还是外国人画的。木心画作十分稀少,现在大部分作品都藏于耶鲁大学美术馆,因为他首个个展的策展人亚历克山大·梦露的丈夫从木心手中直接把作品买下,然后捐给了耶鲁大学美术馆。
艺术评论:你的收藏中有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中十分流行的人吗?
郭莱德:中国和西方当代艺术玩的都是小伎俩,无关艺术,只是游戏,达明·赫斯特、杰夫·昆斯,简直令人恶心,毫无羞耻感。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富人,世界各地都有暴发户,在西方、中国都一样,他们没有太多文化,没有太多的知识,他们买艺术品就像买PRADA,买GUCCI,他们买的是名字。在美国,他们买一些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到拍卖行拍出非常高的价格,然后捐赠给美术馆,这样可以抵税。在中国,区别只是没有抵税而已。齐白石那幅拍到4亿多元人民币的贺寿之作,全世界都知道买家没有付款,他只是把价格推到一个疯狂的高度。人们在玩游戏,在欧洲,在美国,在中国,都一样,都是胡说八道,都是炒作,方力均、岳敏君和达明·赫斯特的手法一样。我不收藏他们!木心不参与此道。
佳士得、苏富比拍卖行里面经常发生这种情况:人们买下方力均、张晓刚,2-3年之后卖出,可能有一张作品会卖出十分好的价钱,但其他的,以十分低廉的价格拍出,这些伎俩在西方早已有过。2003-2007年,太多金融热钱进入中国,试图买各种东西,中国油画开始热销,张晓刚们的画开始热销,泡沫由此诞生壮大。但这是个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时期,他们的价格不会再上涨了,这个泡沫在2008年破灭,早于金融危机,许多人的画作价格下跌,“容易的钱被挣走了”。徐悲鸿的价格被炒到了4600万美元,简直疯了,这样的情况在美国1980年代也同样发生过,简直一模一样,然后许多艺术家的价格一起向下走,我都经历过。果然,2008年之后,张晓刚的价格就再也上不去了,一直下行,许多泡沫破灭。2003-2007年,人们以为画的价格会一直往上,往上,艺术家们迅速变得富有,但立刻创作疲倦,他们被消费掉了。
艺术评论:你会如何处置你的藏品呢?如果下一代对这些藏品不感兴趣,你想过把这些藏品捐赠出去吗?
郭莱德:我也不知道我的收藏最终会去向何方,我的孩子们都在美国,他们看起来不是真正地对艺术抱有兴趣。在中国,子女们对父母之命“恭敬不如从命”,但对美国新一代来说,收藏未必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也许他们对艺术不感兴趣,也许他们对中国艺术不感兴趣,我的小儿子是摄影师,也是艺术家。如果他能保藏我的收藏,我会很高兴。我可能会捐赠,但是我不会出售王方宇作品。或许,我会捐赠一幅木心作品给乌镇的木心博物馆,也可能会捐赠给苏州博物馆,或者以很小的价格出售给博物馆。现在这个时代,太多人都不是严肃的收藏家,许多人买艺术是为了挣钱,而非收藏,每个地方都一样。人们谈论艺术品就像讨论买房产、黄金,像个用来保值的固定资产。
你买了房产,你买了股票,几天后就能卖掉。你不能买艺术品就立刻转手卖掉,谁把艺术收藏当作挣钱的行业,那都是一种愚蠢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