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群作品 |
如果在百度上搜索朱德群和朱德庸这两位中国画家的名字,所得条目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前者仅有三万多条,后者高达五十多万条。可是,若论两个人的艺术成就和地位,则并非如此。台湾长大的朱德庸虽以系列漫画《双响炮》、《涩女郎》、《醋溜族》闻名海峡两岸,其知名度却局限于华人圈里,而大陆长大的朱德群则是享誉世界的抽象画大师、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初次听到两人的名字,还以为是兄弟或父子,可是他们却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年龄相差整整四十岁。两人仅有的相同之处是,朱德庸的祖籍也是江苏,而朱德群成年以后也曾在台湾居留。
1920年,朱德群出生在江苏徐州西南萧县白土镇(如今隶属安徽)的一个医生世家,本名朱德萃。他的祖父是当地有名望的中医,父亲不仅继承了祖父高超的医术,同时还是一位有品位的书画收藏家,并擅长画中国传统的水墨画。朱德萃自小受到艺术熏陶,在徐州读完中学以后,他在父亲的支持下,于1935年考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国美院前身)。有趣的是,由于他的中学毕业文凭迟迟没有发下,便拿了堂哥朱德群的证书去报名,结果是,哥俩终生使用同一个名字。
两年以后,日军侵入中国腹地,杭州艺专也像同城的浙江大学一样不断西迁。虽然是在离乱中,这所堪称新艺术摇篮的学府却给了朱德群丰富的营养。事实上,在他呱呱坠地的时候,杭州艺专两位极其重要的人物正在法国求学,一位是后来成为首任校长的林凤眠,另一位是为朱德群打下坚实素描基础、深得西方艺术精髓的绘画系主任吴大羽,这两位都专攻油画。还有一位赋予朱德群中国绘画精神的大画家——潘天寿,也已经崭露头角。等到朱德群来到杭州,这三位画家均已达到艺术的颠峰,他们亲自给学生授课和指导。
朱德群的同学中,也有几位日后与他并肩齐名的。其中,同样留学巴黎并成为抽象画大师、当选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的赵无极比他小一岁却高一年级,而当今中国大陆身价最高的油画家吴冠中(在朱德群的鼎立推荐下成为法兰西艺术院的通讯院士)比他大一岁却低一年级。巧合的是,他们三人(都年近九旬仍笔耕不止)都是江苏人,吴早年也曾留学巴黎多年,只不过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即回国了。有意思的是,吴冠中当年就读的是浙江大学附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电机科,在暑假军训期间他与朱德群结为挚友,受其影响,他弃工从艺,重新考入杭州艺专。
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杭州艺专不停地迁移。朱德群在离乱中完成学业,留校做了助教、讲师,一直潜心创作。之后,他又转到同在重庆的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任教。1947年,他随中大返回南京。不幸的是,在沿长江乘船顺流而下途中(安庆附近)遇到了暴风雨,几乎覆舟丧生,随身携带的八百多幅画作全部浸泡在江水中,这是朱德群遭遇到的又一次艺术“失却”。此前,他留在家乡的早年习作也被日军的炸弹焚毁。之后两年他的作品同样未能幸免于难,在台北从事新闻业的妻兄的邀请之下,朱德群全家在解放大军南下前夕离开大陆,把全部画作托付给老同学,自然难逃后来的文革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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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朱德群可谓是白手起家,除了担任师范学院艺术系副教授,还成功地与人举办了联展。此外,他还广交各界朋友,并遇到了后来成为他终身伴侣的学生董景昭,那是在1952年。三年以后,当朱德群去巴黎访学进修时,在船上再次巧遇董景昭,她当时是去马德里皇家艺术学院留学。在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中,这对年龄相差12岁的师生走到了一起。不过我认为,此类巧遇很有可能是事后约定的说法,为了减少对朱妻的伤害,他们也承认,申请签证那天两人曾在一起。结果两人一同去了巴黎,游玩之后,朱德群亲自送美人去了马德里。不到两个月,董小姐便耐不住思念之情,转学到了巴黎。尽管如此,由于离婚的复杂性,以及董父的坚决反对,他们直到1960年才举行中国式的婚礼。当然,这也成为朱德群在巴黎存活下去的源动力。
朱德群抵达巴黎时已经35岁,40岁再婚(正式公证结婚时他已经61岁),此后他的生活便固定不变了。无论是在中国大陆还是台湾,他画的都是具像的作品,即基于摹仿为基础的绘画,而上个世纪50年代的巴黎却早已是抽象绘画的天下。对现代艺术家来说,通过对共同经验的描绘直接与大众对话已经是不好意思的事情了。早在朱德群出世前的1910年,法学博士出身的俄国画家康定斯基便开创了抽象艺术,即那种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主题的绘画,形成了一种非客观物体的画风。显而易见,朱德群想要在巴黎立足,非得要“转型”不可,这使得他又一次面临艺术“失却”,这回他已是人到中年了。
在康定斯基的热抽象和蒙德里安的冷抽象之后,欧洲又相继出现了德洛内的色彩抽象主义(诗人阿波利奈尔称之为俄耳甫斯主义)和马列维奇的至上主义。二次大战结束以后,美国人波洛克开创了行动绘画,使得新大陆的艺术异军突起。波洛克首次将画布平铺在地上,分阶段把瓷漆或铝漆滴溅到画布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完成这样一幅画需数周时间)。可是,所有这些画家的作品均未能打动朱德群,倒是一位不起眼的小人物、生在俄国长在比利时的画家尼古拉•德•斯塔尔改变了他。
德•斯塔尔比朱德群年长六岁,十月革命以后,随家人流亡到波兰,不久他成了孤儿,由布鲁塞尔的亲戚抚养长大,后来被送进皇家美术学院。他也是到法国以后改变了画风,成了巴黎抽象主义的代表人物,不料刚过40岁便因为对艺术的迷惘自杀身亡。阿纳森在《现代艺术史》中称他能在保持形式抽象的同时点明主题,某些作品有空气感和神秘感。1956年,德•斯塔尔回顾展在巴黎揭幕,朱德群被一幅标题为《花卉》的作品迷住了。这幅画表面看起来是色块和线条组成的抽象构图,可是眯眼远看,一簇栽在盆里的花的景象蓦然显现。这使朱德群想起了老子的话: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那会儿,朱德群正经受社会地位的下滑和失语症的焦虑,加上经济拮据,虽有爱情但却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个人生活和艺术均遭遇了挫折。是老子的哲学和德•斯塔尔的作品让他重新确立了绘画的目标,和赵无极一样,朱德群发现,中国水墨画和书法中包含了无限的抽象性。比起德•斯塔尔来,他不仅更容易进入抽象的境界,且能出入自由,稳定的婚姻生活是他精神健康的保障。朱德群说过,“在抽象画中得到的自由感,确实令人痛快舒畅。”这应验了德国批评家冯•沃格特的说法,“自由只能从一些自我规定的新规则中才能获得和被建立。”当然,要享受这样的自由,危险性是始终存在的,德•斯塔尔自杀的第二年,波洛克也在一次酒后车祸中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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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波洛克和德•斯塔尔,朱德群比较幸运,他找到了可以持久创作的方向,即表现心灵沉淀以后的抽象风景,那样一来,他早年在中国持续不断的迁移就成为他灵感的源泉。他把记忆中的风景通过心灵“内化”,然后用彩笔表现出来,变成了“虚拟的风景”。同时他也从德•斯塔尔那里获得启示,“抽象并不排斥具像”。似乎早年的生活越久,日后的艺术生命也越长。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朱德群终于在巴黎取得了成功,他尤其喜欢表现变化着的景色,例如大海、早晨、季候。最近,客居杭州的台湾收藏家徐承中先生送我一幅朱德群的石板画新作《金秋》(2006),在客厅和书房里轮流摆放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仿佛看见金黄色的稻谷云层一般堆积在天空,而底下一堆细碎分离的物质则让我联想起动物的内脏。
久而久之,我从中感受到一种骨肉的散分之情,但却带着几许温馨和甜蜜,没有丝毫的乡愁。朱德群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饱读诗书。事实上,古诗一直也是他灵感的源泉,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沉湎于唐宋的秋意中,而这两个朝代之间的南方小国南唐的后主李煜则是他最喜爱的诗人。想必朱德群也熟记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下面这行诗,
离乱失故乡,骨肉多散分。
这首诗中所写的朱陈村在徐州北郊,离开他的出生地萧县不远。值得一提的是,朱德群至今尚无叶落归根的意愿,在我看来,他注定要客死异乡。可是,半个多世纪以来,故乡从未失去过,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盘踞在他的画布上。
与毕加索同时代的法国哲学家巴什拉在他的代表作《梦想的诗学》里这样写到,“一旦诗歌的形象在某一单独特征上有所更新,便会显示出某种原始的淳朴”。对绘画来说无疑也是这样,保尔•克利如此,霍安•米罗如此,朱德群也是如此,即使到了晚年,他的作品仍展现出孩童般的好奇、灵动、流淌的姿态。面对这样的作品并不需要人们以为的那样若有所思,而只需要拥有纯真、惊喜的本能和自然、发泄的倾向。18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施莱格尔说过这样的话,“一气呵成的创造”,这与杜甫的“下笔如有神”同样指的文学,可是对朱德群那样的画家也不例外,这位身高1米82的东方人身上总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经常是躲进画室成一统。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朱德群在接受一位台湾批评家采访时提到,他画画时感觉就像是在壮游,有时候,这种壮游埋在他的记忆里很久以后,才被画布唤醒。这不由使我想到十多年前接受央视东方时空节目采访时说过的一句话,“写作就像是故地重游。”看来对朱德群那样的画家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定居在异乡,早年的壮游更为遥远和丰富。他自己也大致说过这样的话,“自从60岁以后,我就画我的记忆,幻游我的记忆。”哥伦比亚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称赞朱德群的画是“生命和宇宙的魔幻现实主义”,他们因为有一个共同的西班牙朋友而结下深厚的友谊。显而易见,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的宇宙即朱德群心中“虚拟的风景”。